廣告是觀察社會的上佳工具,有甚麼廣告,就代表社會正流行甚麼文化。舉個例子,電視頻頻播放把擁有「雞豚狗彘之畜」身形改造為美女,令她們重拾自信心的廣告,代表社會正流行著「以瘦為上」的審美觀,與唐朝「以肥為上」大相徑庭,楊貴妃生在今時今日恐怕再沒有「傾國傾城」之力。這在前文《電視》已經略有所述。又例如,電視上常常有一對樣貌相似的好兄弟,借錢給「信用卡債萬千擔」的債民。這反映出現代人「先用未來錢」的觀念。可惜他們不善理財,致令自己墮入吃人的黑洞之中。以上兩個例子有愈演愈烈之勢,社會開始關心起來,批評的大有人在,我就不參一腳了。今次就來談談不甚顯眼的「保兒加營素」。
甚麼是「保兒加營素」?那就先來說說廣告的情景如何。一開始,一家五口樂也融融準備進膳,正當各就各位之時,小兒竟然鬧別彆躲藏起來。祖父祖母(可能是外家的也不定)、父母立即緊張兮兮翻天覆地搜刮小兒,原來他躲在飯桌之下,盤膝而坐,雙手交叉,把嘴兒撇得像瓢兒一般。眾人心知不妙,從桌上拿下各種小孩愛吃的食物如雞腿等等,在小兒面前作引誘狀,四人同時使出音波功力勸小兒進食,你一句我一句勸得不亦樂乎。只見小兒運起冰心訣,以雙手掩耳,搖頭抵抗四大魔頭。四人見小兒如如不動,痛心疾首,捶胸跺腳,一副世界末日的表情。母親此時突然靈機一觸,想起傳說中的「保兒加營素」,立即調沖一杯,小兒果真骨碌骨碌地鯨喝而盡,最後還舔舔嘴巴,大叫「真係好好味啊!」。當然過程之中,旁白一直不忘介紹「保兒加營素」三大好處:方便簡單、營養豐富、味道良好。西方諺語說:「一粒沙可以看出一個世界。」我一直都深信這句說話。雖然我功力未夠,未能藉著沙粒看出整個大宇宙的奧秘,然而今次總算有機會,可以藉著一粒奶粉看看現代世界的側面。
這粒奶粉可謂現今社會父母與子女關係的真實寫照,令「孝子」有新的定義。現代的父子之倫和古代的剛巧是一個相反:古代所謂「孝子」者,孝順父母之子女是也;現今所謂「孝子」者,孝順子女之父母是也。更有甚者,連祖輩亦成為「孝子」一分子了。「孟懿子問孝,子曰:無違。」新「孝子」之說可謂深韙其說。凡孩子的意思,父母應多方體貼,勿使其稍受挫折。以「保兒加營素」廣告為例,第一,小兒躲藏屋中,竟然要四個成人(當中兩名老人)立即地氈式搜索,一副恐怕小兒由窗口掉到街上的樣子,其中隱藏著父母對小孩溺愛的意識。第二:小兒不肯進膳,竟然無人責怪之,顯然是不忍心傷害小兒自尊心。第三:母親因為小兒不肯進膳而沖調小兒喜歡的「保兒加營素」,顯示父母對小兒千依百順。新「孝子」之說,由此證明。
「孝子說」並非空談,我甚至乎已經司空見慣。以我的表弟為例,鼓起噪來像一營兵,動起武來像械鬥,吃起東西來像餓虎撲羊,對待尊長賓客有如對待生番或自己當起生番,不如意時撒潑打滾有如羊癇,玩得高興時能把家具雜物狼藉滿室,如遭洗劫。年紀輕輕,竟然練得一口伶牙利齒,可惜目無尊長,經常自以為是挑釁長輩。最記得前不久新年,在外公家吃團年飯時,由於外公燒的飯不足夠,結果在座每人白飯只得一碗。正當每人可憐不得添飯之時,好表弟竟然「不知盤中飱,粒粒皆辛苦」,飯還餘下大半碗,竟然嚷著說吃飽,然後又生蹦活跳去打電玩了。
既然表弟是這副德性,那麼他的父母──我的姨丈姨姨面對著他,又會如何反應呢?因為姨丈一家除了兒子外還有小女兒,所以情況是姨姨管小女兒,姨丈管兒子。在表弟犯事之時,姨丈通常會面紅耳赤、聲嘶力竭、青筋暴現、緊張兮兮地喝令表弟休得無禮。但由於姨丈的警告通常是「雷聲大,雨點小」,真實手口並用的情況少之又少。久而久之,表弟適應了這種「氣候變化」,自然不放在眼內。至於其他情況,姨丈大部份都是哀怨乞憐,這當然又助長了表弟的氣焰。
現今像表弟這類大家謔稱為「死小孩」的新生代兒童,在九十年代中期以前不容易找到。就以我個人生長歷程來說,與我同年紀的或年紀相差不遠的朋友,在他們身上找不到「死小孩」的特徵。回想我小學階段時,大家都是家境清白,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家庭,孩子當然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,平平無奇。可是那段時間結識的朋友,比起現在的「死小孩」,著實樸素、單純、世故太多了。
包括善良的我在內,每逢星期六、日,大伙兒就相約同學朋友一起上街玩耍,雖然我們未能及六、七十年代般的孩童,可以有廣大的田園空間縱橫、有飛鳥爬蟲為伴、有青山綠水為冠為履,但是沿單車徑騎腳踏車、大商場裡捉迷藏、到傳說中神秘無人地方探險我們還是能夠做到的。大家雖然經常玩得遍體鱗傷、焦頭爛額,左手少塊肉,右腳脫塊皮,可是都樂此不疲,而且大家玩得規規距距,點到即止,知道危險的事情絕不冒險,也沒試過發生過甚麼大事件。再者大家守望相助,對傷勢比較重(還是皮外傷,只不過傷口比較深)的同伴會特別照顧。
記得有一次,我玩捉迷藏時膝蓋「磨薑」,血流得比較兇,眾人身上沒有面紙膠布等等東西可以按住傷口止血,幾位小同伴一起主動幫我詢問路人借面紙。當時我坐在公園的長椅,動彈不得,看著他們四處幫我借面紙的背影,到現在還瀝瀝在目。只是休息不夠十五分鐘後,繼續不知死活玩耍去,畢竟玩樂是忘記痛楚的最佳方法。現在我的膝蓋上,有著大大小小不同的疤痕,摸著摸著不覺痛,反而令人想起平凡但甜蜜、驕傲的童年。
但是要說甜蜜的童年裡最令人感到難以忘懷的事情,是兩群完全不認識的「童黨」走在一起(單純指一群走在一起的兒童,非指殺人燒屍那種有不良背景的殺人組織)。每個「童黨」玩遊戲如捉迷藏時雖然「各有規距」,然而黨與黨之間也知道捉迷藏的「國際通用玩法」,玩之前也會溝通一下,確定大家都有共識,沒有誤會之後才會開始。另外,玩集體戰略遊戲的時候,各「童黨」裡的成員都是不可或缺的,各司其職,有的擅長謀略,有的擅長體力,有的擅長指揮,猶如各國的文臣武將一樣。如此一來,勝負反而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「識英雄,重英雄」──「童黨」之間加深認識,彼此欣賞各人擅長的範疇,軍師佩服猛將勇悍,將帥也敬重參謀睿智,「童黨」的網絡也就呈蜘蛛網形式連結開去,而且還有古代江湖常見的「名人榜」。當然這亦屬於黨與黨之間的模擬對抗,也大大加強黨內部的向心凝聚力。老實說,電腦裡的遊戲《三國誌》還不及這個現實的「江湖」好玩。
反觀新生代兒童,未來有父母安排,天塌下來也有父母支撐。踏單車要穿護膝,不用淌一滴血,甚至乎不小心跌倒了還有父母立即前仆後繼衝上前抱起他們;每天對著電腦或電玩此等死物的時間,比對著活人長幾倍不止,連進膳時間父母打鑼打鼓三傕四請大少爺二小姐上坐也置若罔聞;家中養的寵物有兩種,一種是玩具反斗城經常有售的機械製毛毛貓狗,一種是掌上電子寵物。悲哀!到底對他們來說,痛楚是何物?人情世故是何物?大自然是何物?「我」又是何物?他們這一生能夠自覺去探討,生為人就應當接觸的問題嗎?他們的下一代又能夠嗎?之後的後代還能夠稱為「人」嗎?想不到已故歌星陳百強如此有遠見,在他的年代唱出未來,一語中的:「在那溫室內,逃避災與害,難辨這是愛還害?」
其實由「童黨」演變到「死小孩」,關鍵還在社會物質愈趨豐盛。物質像大染缸一樣,浸在缸中越久,越被其侵蝕心靈而不能自拔,人就變得越空虛膚淺。「死小孩」的父母小時候大概也是過著物質不算豐裕的生活,而當他們事業有成,薄有積蓄後,就想將最好的物質都給予他們的兒女,其中有許多都是沒必要、多餘的,就像「加兒營養素」這樣一類的產品。其實,只要這些父母稍為細心分析一下自己的出身,大概就知道人格、掌握人際、努力誠信等等成功的因素,不是物質可以培養出來的。或者說,物質不是培養兒童的關鍵。沒跌傷過,算得上練過踏腳踏車嗎?沒喝過幾口水,算得上練習過遊泳嗎?
有一回我與娘親一起坐在沙發,看完整個廣告。我問娘親:「若果是你,會怎麼辦?」吾娘以一貫自信滿滿的神態回答:「若果我是廣告中的母親,當然不理會他。讓他餓個饑饉三十,餓夠了自然乖乖吃飯!」其實娘親答案吾早心知,開口一問只是確認確認。吾娘平時瘋言瘋語,沒甚邏輯,可是,當我看完整段廣告而還未開口問問題前,腦中想法與娘的答案一模一樣,可以說是絕無僅有,「心有靈犀一點通」。
(本文於2008年2月20日星期三上午7:10發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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