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人最好講緣。當你走過百花盛放、琳琅滿目的一列商店,應付過對你張牙舞爪、口沫橫飛的吃人店員,你可能會在眾多看似華麗,而實際上令人懷疑設計者在吃飽飯後打著飽嗝設計出來的閒東西中,突然找到一件令你怦然心動的上等貨色。那種感覺頗有「眾裡尋他千百度,那人卻在燈火闌冊處」的味道,也像是在四周黑茫茫的晚航期間,看到不遠處那燈塔上的微弱燐光一樣。那種激動、那種興奮,令你驚嘆為甚麼偏偏在這個時間這個地方讓你碰上──若果你沒有溜入那間商店,自然不會遇見這心頭好;若果早來一點,恐怕店家沒趕得上擺出來;晚來一點,又可能遭人橫刀奪愛,令人捶胸頓足。徐小鳳唱道:「緣啊緣,如何解釋緣?」真是唱出多少心聲。
我與梳相愛,大概就是這種情形開始的。這得由一間名為譚木匠的店子說起。譚木匠專門售賣各式各樣傳統的木製小手工藝,有鏡、筷、髮夾等,尤以梳最妙。我還牢記著第一次與譚木匠相遇的情景:五年前,我隨外公往順德祭祖探親。在生的見過,往生的也見過,還有甚麼事情可以幹呢?親切的親戚說不如逛逛急速發展中的市中心。親切的親戚盛意拳拳,不好推託。於是說得一口地道順德話夾雜著不太地道廣東話的親戚,就這樣興緻勃勃駕著牛車(就速度而言)載著我和外公往市中心最繁盛的大街進發。到達後我四處逛踱,挺起胸膛、昂首闊步,加上打扮光鮮,容光煥發,像個由外省來的紈袴子弟,只差在手中沒拿著一把題了艷詩的扇。走著走著,發現一條不窄不闊的胡同,大概夠一匹馬調頭的寬度,內裡全是商店。也不知是尋花問柳的心作祟還是怎樣,我闖了進去。一路顧盼自雄的我,霎時發現左手邊出現一間令我花容失色的小店子:此店門面仿中國古代木建築,全以實木入榫,牌匾高高在上,譚、匠字各以書法寫成,木字則以木匠常用的木刨及矩構成,甚有「無規不成圓,無矩不成方」之意。單看表面已經令人感其古典之雅。當時我愣在店外,陷入幻象之中,以為自己到了北京西安──這種純樸美淨的裝潢,以及其隱隱透出的中國傳統美感,除了天壇故宮等果真是歷史建築之外再也找不到。這樣的佳店,為甚麼偏偏給我這個小小香港人,在廣大無垠的中國裡碰上?再看看譚木匠旁邊的店鋪,玻璃上貼著中國店鋪常見,那種紅色膠紙切成的簡體大字,廣告電燈箱上的字樣設計猶如幻稚園外圍的圖畫,穿著人皮的店東用手上的致癌物質把店裡化為黃山雲海般的仙境。唉,進店罷,眼不見為淨。
才甫進去,我又陷入第二個幻象之中,彷彿自己真的當起紈袴子弟,在盛唐的長安大街的小飾店之中。店內的裝潢當然都是木,地板是木,抽屜是木;橫樑是木,支柱是木,配合淡淡的黃燈,令人感覺到處除了木,還是木,彷彿進入了一個木的國度。所有的木製品均以實心木材製成,給人厚重安穩的感覺。再加上走幾步就有一件中國傳統風味的小擺設,頗具心思。店內規規距距,清清楚楚,左邊賣些甚麼,右邊賣些甚麼,前面又賣些甚麼,一目瞭然。壁上密麻而整齊地,掛著各式各樣以深淺不一的木色紙包裝的木梳,材料不同歸一類,形款不同歸一類,大小不同又歸一類。可惜當時此店仍在穩打穩紥階段,因此未見有其他古靈精怪的玩意兒。我前瞻,我後顧,我左盼,我右望,梳就像無邊佛法一樣充滿在我的周圍。「帥哥請隨便看喔。」「帥哥可以看看這邊的,都是新產品喔。」溫文儒雅的店員小姐,一聲聲鶯歌似的帥哥真是叫得我春心蕩漾,可恨我當時身上沒帶夠盤川,身旁亦無書僮可到附近銀號疏通疏通,否則我一定掃下半壁江山。當然,身為紈絝子弟,總不能直接告訴人家沒錢,我唯有東挑這把木紋色澤不佳,西嫌那把形狀切割不均,然後才勉強選一把,將就用著。自此之後,我每次回到順德,總嚷著到譚木匠買梳;兩年前回鄉下廣州,想不到又見到一家分店,心中暗喜之餘,自是又進去胡搞一番。
譚木匠出品的梳確實品質上乘,上乘得令人甘心掏出銀兩。現今充斥市面,手感差劣兼冷冰冰的塑膠梳,用起來像以尖銳的指甲挖頭,常使我有刮破頭皮之憂。譚氏出品的木梳則不然,梳軀多以黃楊木製,亦有以桃木、鐵木等製,一樣手感絕佳,總不會令人感到冷徹心肺;梳齒圓滑,齒間適中,梳起來每條髮絲疎然有序,井井有條。大文豪蘇東坡原來對梳頭有深刻體會:「梳頭百餘下,散發卧,熟寢到天明。」原來脫髮問題已經不是新鮮之事,古而有之,蘇子飽受其困擾,經一名醫指點指點後,堅持每天早晚梳頭,聽說問題就如此解決了。三千髮絲本身就已經夠令人煩惱了,還是買一把好梳,有助理順思緒之餘,還有防止脫髮之效。
「我善治木」,語出《莊子‧馬蹄篇》。善於治木者,單靠精湛的技術還未足夠,還得需要那份貫切如一的至誠心意。一塊木頭由或健直或堅挺的樹幹到達木匠手中後,木匠就得以藝術家的身份,以熟練的技巧將木頭變成美的載體,再在過程之中加入長久以來對木頭不變的真摯感情,使其成為美的核心。一件又一件異中有同,同中有異的藝術品於焉誕生。當這些藝術品到達消費者的手上,通常消費者又會注入對於那人的純樸懷思,然後包裝得體體面面,或羞答或瀟灑地送給那人。最後接下梳子的人,經時間幫忙,漸漸就會發覺當中盛載著的情感。那些情感就像嬋娟月夜下,泛著白露的湖上,隱若可見的小舟所載的伊人一樣,可見而不可觸,可細味體會而不可與人語,溫柔而不猛烈,不會使人窒息;含意豐腴而不膚淺,讓人細細玩味。一把梳子,正好道出了中國人一大優良傳統──託物言情。
現代大部分年青男女,好以短訊或於電腦用通訊軟件傳情達意。試想像,當男方(性別自行更改)對著螢幕,情深款款含情脈脈打上「我喜歡你」四個關乎終身幸福的大字,當以千斤重的手指敲了一下輸入鍵後,以站在公堂上待判的顫慄心情等待著女方的回應時,女方竟然冷不提防來個離線!男方悲壯者當場喉頭一鹹,血淹滑鼠,繼而對電腦主機拳打腳踢;哀怨者即時鼻根一酸,淚傾鍵盤,然後跑去投入娘親的懷抱。原來女方網路連線不佳,細幼的電線大概容不下如此情深意重的字句,斷線了。出師未捷,意頭不佳。追女生就是要令女生頭腦陷入一時激情而把理性拋到九丈外遠,如此一來,激情沒了,理性充斥,想共偕連理也就難得多。縱然再發動第二波攻擊,成功率也不再如第一波高。透過大氣電波或纖纖電線傳情,危機處處,毫無保障,最怕原來女方換畫速度奇快,他朝反面,狠狠拋下一句:網路戲言,汝有何憑據?無物託情,終究是御風而行,不夠踏實。還不如學學古代情人:「月上柳梢頭,人約黃昏後」,在「清風徐來,水波不興」的江邊,藉髮絲微亂之類理由云云,著她坐在楊柳之下的石椅之上,在宛如輕紗的月光照明幫助下,溫文儒雅地在寬袍大袖中拿出一把鵝卵形小木梳,端坐在她的背後,一手輕撫她的長長墨髮,一手以梳輕柔梳之。其後乾脆結之成髻,並將小梳插在髻上,除鞏固髮髻外亦收裝飾之效;而男方亦暗渡陳倉,完美又漂亮地把梳子送給女方,成為定情信物。二人隨後信步江邊城外,漫談天上凡間;美蝶成雙,倩影互照。晧白的月亮,翠綠的楊柳,微黃的漁燈,灰白的石椅,淡茶的木梳,都像是在祝福這倆小口子。這幅美麗的構圖,可以入畫,可以寫詩,焉現今電訊科技儀器顯示之無情字眼可比?只可惜現代女生受之薰陶已久,肯予我梳頭者幾稀矣。
(本文於2008年1月28日星期一上午7:23發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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